2008年4月11日 星期五

紅紗燈

甲子年元宵夜。華燈四起。
女人頭有烏黑密實的髮,腦袋瓜上紮綰成髻,稚嫩的臉上洩露出些許自豪的喜悅。倚在前庭的籬笆後邊,出神地望著遠處寂靜的林子,在五色流火中悄然生姿。

總有兩三個輕挑的少年人,舉著火炬朗笑經過。「好個美姑娘呀怎地單薄一人等待誰家的哥哥呢?」他們也總是叫喊這樣不得體的鬼話兒。女人估量自己的青春同貌 美,掩嘴吃吃地發笑。她才看不上那些滑舌多話的魯男子哩!她早有心上人了,正等待下村的那個炸麻花的小伙子,等待他緊握她的手齊進村裡賞花燈。

遠遠的有些聲音,近了,靴跟子踩在薄雪上發出吃餅一樣的清脆聲響。女人急急抬手沾上口沫,仔仔細細將個鴛鴦髻叱得服貼發亮;怕是相思的人兒來了罷?一顆心竄跳得什麼似的!
幽微的光亮緩緩地妖嬈到面前。彷彿更換了幾個朝代一般長久。

「妹子一個人坐這兒,想是起了賞月的好興緻罷!」說話的人站立於微弱光亮的極限之外,口氣之間盡是無心的俏皮。
不是他,不是他的低沉嗓音。女人睜大雙眼努力的辨認;不一會工夫,才看出是心上人的拜把兄弟,下村的三輪車伕。女人眉眼深處盡是昭顯的失望。
「妹子怎地見我不甚歡心吶?」年輕的車伕仍是無惡意地調侃她。「好啦好啦別再逗妳。我可是受了重託才來探妳底哩!」

車伕遞了一包什物給她;「你的小哥有要緊事吶,走不開身。託了這個給妳。女人伸出雙手接了過來,當心地奉妥。車伕道了安,便回身走去。女人重新倚在籬笆旁,很是難受,髮髻下邊的頭皮刺癢的緊。
解去裹物的寶藍花布,裡頭赫然立著一盞紅紗燈。簇新的紗面浮泛幽幽紅光,亮釉的老木骨架有清淺的醚香,鵝蛋黃的流蘇綻了匝齊整漂亮的收尾。女人看著看著,看出思念的人補償失約的心意,便也笑開了,輕輕地將之鎮在繡滿牡丹花的枕頭旁沿。

隔天起了大風雪,沒個兆頭地,真個驚人。

幾日後有人告訴女人,下村那個炸麻花的小伙子死在風雪裡啦,就在那個情人們幽會的櫻花谷內,兩隻睜得恁大,像是等待誰人一般。
女人聽了心頭酸苦,原來心上人早已有了新歡,還為之將性命丟捨,啥般深的感情呢!女人面對著紅紗燈,著實落淚了一段長長的日子。寒風吹雪。

民國三十八年正月十五夜。兵荒馬亂。

女人巧心地收拾一堆細軟同貼身衣物,隨著家人避亂。臨到籬笆口,倉皇之間想起什麼,快步歸返房間,一把抄起寶藍色花布裹包的紅紗燈,牢擁懷中,不再回頭地奔跑離去。出了籬笆口已不見家人,怔楞了好一會,嘟著嘴,堅毅地孤身投入洶湧奔逃的人群中。

時間像河水,三面成山,只能被迫著向著唯一的出口流洩逝去。

西元一九九一年春,農曆新年過後,元宵節又忙著上來補位,女人早成了家,兒孫滿堂;「是真有個福氣!」左鄰右舍都這麼說。

過年時節難得遇著一個晴風暖日的好天氣,兒子幫忙女人清理樟腦味兒充塞的斗櫃,翻出寶藍花布裹包。「吶,是個漂亮的紅紗燈呢!」兒子將之懸掛在窗簷。「母媽,這燈側還寫了幾個字哩!」
「正月十六日午,在櫻花谷內等妳,不見不散。署名是鵬飛。」兒子喃喃唸著。

年節時分卻像是初夏一般騷熱,紅紗燈在窗簷上晃盪,鵝黃色的流蘇在微風裡飛舞得一片迷離。
鵬飛,好耳熟吶?女人坐在搖椅上手執盈扇閉目思索,煞那,好似想起了什麼.....。


紅紗燈
育才街 74
末段改寫